第29章 图纸上的鱼池与篱笆(1 / 1)

图纸上的鱼池与篱笆

稿费存折上被划去大半的数字,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一道清晰水痕,标志着某种结束,也预示着新的开始。阿星捏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县城装修公司地址和联系电话的名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凸起的烫金字体。窗外是海角村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瞭望室蒙尘的小窗,斜斜地打在布满岁月痕迹的石地上,形成一块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晒干海藻的独特气息,还有瓦罐里小米粥残留的、温吞的米香。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是这片古老灯塔里唯一的新鲜光源。它映着阿星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曾经被镁光灯过度曝光的线条,如今在海风的磨砺下显得沉静而坚实。也照亮了阿汐靠在他肩头、正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琥珀色的瞳仁在屏幕光的映照下,像两颗浸润在深潭里的、温润的宝石,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

屏幕上,是一个设计软件简陋的界面。阿星用鼠标笨拙地拖动着一个代表“房屋”的方块,旁边是几个同样简陋的图形:代表“院子”的方框,代表“水池”的蓝色椭圆,代表“菜地”的绿色条纹。鼠标移动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塔内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阿星的声音依旧带着砂砾般的质感,但明显流畅了许多,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卡顿,如同生锈的齿轮经过反复磨合,终于能艰难地转动,虽然摩擦声犹在,却已能传递连续的思绪,“是……大门。”他移动鼠标,在代表院子的方框前端点了一下,一个简笔画的小门标识出现。“车……能进来。”他顿了顿,目光移向院子左边那片空位,鼠标挪过去,小心地放下那个蓝色椭圆,“这里……挖个……鱼池。”他的眼神亮了一下,仿佛穿透了屏幕的阻隔,看到了水面映着天光,几尾锦鲤曳动碧绿水草,搅碎一池云影的静谧画面。“旁边……搭个……凉亭。”他又放下一个代表亭子的符号,一个四角攒尖的小小图形,“我……在里面……写东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那是对一个独属于思考、不被喧嚣打扰的空间的渴望,是笔尖沙沙作响时,灵魂得以休憩的港湾。

阿汐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随着那蓝色椭圆和亭子符号在前院大片空地上的落下,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被突如其来的云翳遮蔽了阳光。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小嘴也微微撅了起来,泄露出主人内心的不认同。她紧紧盯着屏幕上那片被鱼池和凉亭占据的、代表前院的宝贵区域,又看看右边仅剩的那一小条象征菜地的绿色条纹区域,眉头拧成了一个小小的、倔强的疙瘩。

“不行!”她猛地坐直身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渔家姑娘特有的爽利和不容置疑的坚决,瞬间打破了灯塔的宁静。她伸出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那是常年与渔网、海草、锅灶打交道的印记——用力戳着屏幕上代表前院的那片空白区域,指尖几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液晶屏。“阿星哥!前面地方那么大!光弄个水池子亭子多浪费!”她的语气急促,带着对土地最原始、最深切的珍视,“这里!这里要划出来!种菜!”她用力地在屏幕上那片空白的区域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仿佛要立刻用篱笆把它圈起来。

她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阿星,里面燃烧着对土地最朴素的渴望和一种当家女主人的天然规划感,那光芒如此纯粹而强烈,不容忽视:“小白菜!水萝卜!韭菜!还有小葱!多好!现吃现摘!比镇上买的蔫巴菜鲜多了!水池子凉亭放后面去!”她小手一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仿佛已经看到了绿油油的菜畦在前院蓬蓬勃勃地生长,瓜果坠满藤架,清晨的露珠在嫩叶上滚动,那是她心中最踏实、最富足的生活图景。对她而言,泥土的芬芳和亲手采摘的满足感,远比一个只能观赏的水池和仅供静坐的凉亭来得真实和重要。

阿星愣住了。屏幕上的蓝色椭圆和凉亭符号仿佛凝固在那里。鱼池凉亭在前,这是他潜意识里对宁静和创作空间的具象化规划,是他熬过无数个孤寂夜晚、用文字艰难凿开一条生路后,对心灵港湾的无声诉求。那池水,那亭角,是他对抗外部喧嚣、向内寻求平静的堡垒。而阿汐眼里那片生机勃勃、必须占据阳光最充足前院的菜地,则是她对生活最踏实的掌控与期许,是她用双手创造温饱和丰盈的战场,是她扎根于这片海角、繁衍生息的本能。两个蓝图,同样基于对“家”的热爱和建设,却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生活重心和心灵需求,此刻在这简陋的图纸上,,彻底驱散了刚才那声巨响和弥漫烟尘带来的最后一丝沉重阴霾。

阿星站在宅基地的中央,看着她在属于她的“领土”上雀跃的身影,嘴角噙着温和而满足的笑意。海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咸涩的自由气息。他转过身,慢慢踱步到后院预留的区域。这里地势略高一些,更靠近嶙峋的礁石,能听到更清晰、更有节奏的海浪拍岸声,哗——啦——,哗——啦——,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咸腥中带着泥土的清新。他想象着不久之后,这里将出现一池碧水,几尾悠闲的游鱼穿梭在水草间,一座小小的、原木色的凉亭依水而建。他将在这里,听着脚下涛声的低语,看着前院阿汐在阳光下弯腰劳作、采摘鲜蔬的生动侧影,继续书写属于他们的、细水长流的故事。这份想象,让他的内心充满了平静的力量。

他从肩上挎着的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韧性十足的牛皮纸仔细包裹保护着的硬壳本子。封面上没有花哨的图案,只有他用那支乌木钢笔写下的、遒劲有力的一个字:《灶》。这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也像一团温暖跳动的火焰。

他走到一块被推土机推到边缘、稍显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石面还带着阳光的余温。他解开牛皮纸,露出本子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同样飘逸洒脱却似乎更添了几分温润的手写字迹。与《孤塔》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郁孤绝、挣扎于黑暗深渊的冰冷气息不同,这新本子里的文字,似乎浸润了更多真实的阳光、海风的咸味和人间灶火的温暖烟气。

他随意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页,感受着墨迹的微凸。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尚在清理中的宅基地,望向前院那片阿汐正在“规划”的土地。此刻,她正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黑亮的泥土,凑到鼻尖,像最虔诚的信徒感受圣物的气息般,深深地、满足地嗅着。随即,她直起身,脸上绽放出无比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泥土,而是最珍贵的黄金。

夕阳正从海平线沉落,将漫天云霞点燃,也将万道金辉慷慨地泼洒在这片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土地上,给阿汐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晕。她似乎感受到了阿星凝视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对着他扬起那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那把黑亮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泥土,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展示她所拥有的、最珍贵的宝藏。

阿星心中猛地一动,一股温热的、饱含着感动与力量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直抵指尖。这笑容,这姿态,这泥土,这夕阳下的剪影……如此鲜活,如此动人,如此……值得书写。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膝头摊开的《灶》上,翻到最新一页空白处。手中的乌木钢笔仿佛被那笑容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笔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流畅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欢快的韵律划过略显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又如细雨润物:

“灶膛里的火苗,是冬日里最忠实的伙伴。它不安分地跳跃着,金红色的舌信贪婪地舔舐着乌黑厚重的锅底,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快声响,将融融暖意毫不吝啬地辐射开来。女人蹲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身形被火光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盯着火候,小心地用火钳将几束晒得干脆、带着海盐清香的海草添进灶口。‘噗’的一声轻响,新添的海草被迅速点燃,火势陡然旺了一瞬,明亮跳跃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她沾着一点锅灰的柔润侧脸,也清晰地映亮了她眼中那份专注而纯粹的满足。咸腥的海风像个调皮的孩子,穿过敞开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缝隙,打着旋儿钻进灶房,不由分说地将锅里‘咕嘟咕嘟’炖煮着的杂鱼汤所散发出的、混合着海鱼鲜美、萝卜清甜和姜片辛辣的浓郁香气,一阵阵地送出院墙,霸道地飘向暮色渐合、涛声隐隐的海滩……”

他写得很慢,很专注,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笔尖细细描摹、用心感受眼前这真实存在的烟火画卷。不再是痛苦地挖掘灵魂深处的黑暗伤疤,而是怀着虔诚的喜悦,去描摹、去捕捉眼前这鲜活生动的、带着海盐咸味、泥土芬芳与灶火暖意的日常。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心头点燃了一簇小小的、温暖的灶火,驱散过往的阴霾,照亮脚下平凡却坚实的路。

不远处,推土机和挖掘机仍在另一侧轰鸣,清理着最后的碎石,为新家园的基石做准备。阿汐在前院,用脚步和想象丈量、规划着她未来的菜畦王国,不时弯腰抓起泥土感受,笑声清脆。阿星坐在未来鱼池凉亭的位置,背靠着尚有余温的礁石,笔尖流淌着炊烟与海风交织、汗水与笑容相伴的故事。夕阳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海平线之下,只留下漫天燃烧的瑰丽霞光,将这片忙碌喧嚣、却充满无限生机与希望的土地,温柔地染成一片温暖而磅礴的金红。新的家园,新的故事,正在这片刚刚被推平、尚带着岁月伤痕与新生力量的土地上,破土萌芽,茁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