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前进?寸步难行!后退?同样深陷泥潭!
更致命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浇灭了他们携带的最后一点火种。
粮车陷在泥里,被雨水浸泡。士兵们哆哆嗦嗦地围拢在一起,有人从怀里掏出最后的半袋杂粮——混合着麦粒、豆子和麸皮的救命之物——已经被雨水浸得半湿。
他们试图寻找干柴生火,可在这样的大雨和泥泞中,哪里还能找到一丝干燥的引火之物?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渗透骨髓。
几个士兵围成一圈,用身体勉强挡住一点风雨。一人小心翼翼地解下头盔,伸出去接了些浑浊的、满是泥沙的雨水。
另一个士兵颤抖着,将那半袋湿漉漉的杂粮倒了一些进去。浑浊的雨水混着泥沙,包裹着湿冷的粮食。
“这……这怎么吃?”一个年轻的士兵看着头盔里那碗“泥汤杂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吃?等着饿死?”旁边一个老兵劈手夺过头盔,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生火是没指望了!就这么吃!是泥也得吞下去!吞下去才有力气爬出这鬼地方!”
他用粗糙的手指,直接从冰冷的泥汤里捞起一把湿淋淋、沾满泥沙的杂粮,猛地塞进嘴里,腮帮子机械地、艰难地蠕动着,喉结滚动,发出痛苦的吞咽声。
泥沙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杨岳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腰间那面小小的令旗,早已被泥水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冰冷的官袍上。曾经象征着无往不利、劈波斩浪的金色波涛纹样,此刻被泥浆覆盖,黯淡无光,像一条搁浅在烂泥滩上的死鱼。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泥泞深处,浑浊的水洼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个浑身泥污、狼狈不堪的将领,腰间悬着一面同样污浊不堪的令旗。
那倒影在水面晃动,破碎,如同他此刻的处境和信念。
“废物!无能!迁延畏战!坐视糜烂!”尖利刻薄的咒骂声,仿佛还在签押房那阴冷的空气里回荡。
几份被揉皱又展开的邸报和私函,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杨岳斌的案头。
那是京师快马加鞭送来的“问候”。
一份是正式邸报的抄件,上面用毫无感情的公文体写着:
“……御史某某参劾陕甘总督杨岳斌,督师经月,逡巡不进,坐拥重兵于兰州,坐视庆阳沦陷,生灵涂炭。迁延畏战,贻误戎机,罪莫大焉……”
另一份是同乡京官的私信,字里行间透着焦灼和无奈:
“……厚庵兄台鉴:弹章如雪片,皆言兄拥兵自固,畏敌如虎。朝议汹汹,主上震怒。阿古柏势大,陕甘回乱复炽,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望兄速决,勿使清名毁于一旦……”
“迁延畏战?”杨岳斌枯坐在冰冷的太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面令旗。
令旗早已干透,但泥浆浸染的污痕却深深沁入了丝线的纹理,无论如何擦拭,那象征湘江清流的金色波涛,都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晦暗的土黄色。
这污浊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更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戎马半生的尊严之上。
他何尝不想战?水师健儿困于旱塬,拼凑的孤军深陷泥潭,粮草断绝,后方不稳……这些锥心刺骨的难处,那些端坐京师暖阁、高谈阔论的御史们,如何能懂?他们只看到城池陷落,只看到大军“停滞”,便迫不及待地扣上“畏战”的帽子,恨不能立刻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幕僚吴先生端着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他将粥碗轻轻放在案角,看着杨岳斌深陷的眼窝和鬓边骤然增多的霜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帅……多少进一点吧。身子……要紧。”吴先生的声音干涩沙哑。
杨岳斌的目光从污浊的令旗上移开,落在面前那碗清澈见底的稀粥上。
米汤微微晃动,映出他憔悴而模糊的影子。他端起碗,冰凉的碗壁贴着掌心。
没有动勺,只是将碗凑到唇边,小口地啜饮着那几乎没有温度、更谈不上味道的汤水。
一股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沉的寒意和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变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鼓槌狠狠砸在人心上!砰!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如同血葫芦一般滚了进来,他头盔丢了,甲胄破碎,脸上布满血污和泥泞,只剩下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大帅!……兰……兰州……”传令兵扑倒在地,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城……城破了!回逆……回逆马元帅……里应外合……破了东门……杀……杀进来了!满城……满城都是火……都是血啊大帅!”
“噗通”一声,吴先生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传令兵的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带着血腥和硫磺的气息,在杨岳斌头顶轰然炸响!兰州!陕甘总督的驻节之地!西北的军政心脏!竟然……破了?!
杨岳斌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颤,碗中那点可怜的汤水泼洒出来,溅湿了案上的邸报和弹章。
冰凉的米汤,浸透了那些指责他“迁延畏战”的墨字,墨迹迅速晕染开来,变得模糊而狰狞。
他整个人僵在了太师椅上,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生气的泥塑木雕。
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浑身浴血、濒死的传令兵,瞳孔深处,最后一点残存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灰败。
签押房里,只剩下传令兵那越来越微弱、如同拉风箱般痛苦的喘息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又刮起的、呜咽着的、卷着血腥味的西北风。
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在杨岳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飘忽不定的光影。
他像一尊石像般枯坐了不知多久。窗外,风似乎更紧了,带着一种不祥的呜咽,仿佛万千亡魂在旷野上呼号。
空气中,似乎真的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百里之外兰州城燃烧的味道?还是他心中那已然崩塌的世界所散发的余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腰间,落在那面被泥浆染污、不复昔日光彩的长江水师令旗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拂过令旗上那被黄土覆盖、却依旧能触摸到凸起轮廓的金色波涛纹样。
一下,又一下。粗糙的指腹,细细描摹着那熟悉的、象征着湘江激流的曲线。
那曾是驾驭风浪的符咒,是百战功勋的铭刻,是他半生戎马最骄傲的图腾。指尖的触感冰凉而滞涩,丝线不再顺滑,金色的波涛被西北的黄土死死压住,沉重得再也翻腾不起一丝浪花。
无声的叹息,比窗外的风声更沉重,在他胸腔里回荡,震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签押房。角落里,静静立着那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山川起伏,城池林立,精细地描绘着陕甘的万里疆域。
沙盘中央,那代表兰州城的木质小方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正被无形的火焰舔舐、扭曲、坍塌。而沙盘的边缘,那象征遥远西域的角落,一个写着“阿古柏”的狰狞小旗,正带着浓重的阴影,缓缓向东移动,与陕甘腹地那几面代表回军的赤色小旗遥相呼应,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罗网。
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这支深陷泥沼、粮秣断绝的孤军,在这张罗网中,如同被蛛丝缠绕的飞蛾,徒劳地挣扎。
看到了兰州城破后,冲天烈焰下,妇孺的哭嚎,士兵的绝望。
看到了阿古柏那裹着白色头巾、眼神阴鸷的骑兵,踏着血与火,从河西走廊席卷而来,与陕甘的回军汇成一股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浊浪。
更看到了京师那些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他们冰冷的弹章和斥责,如同无形的枷锁,早已将他死死钉在了“无能”、“畏战”的耻辱柱上。
困兽犹斗?不,这里没有水,没有他熟悉的风浪。
只有无尽的旱塬,只有无边的泥泞,只有身后射来的冷箭和前方汹涌的滔天浊浪。他这条离了水的蛟龙,空有翻江倒海之志,却被死死困在了这片干涸龟裂的绝地。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声,从杨岳斌干裂的唇间逸出。
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嘲、悲凉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他不再看那沙盘,不再看那污浊的令旗。
他伸出手,那曾经在长江怒涛中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拂开案上那些被米汤浸染、墨迹模糊的弹章,如同拂去一堆无用的尘埃。
铺开一张素白的奏事笺。
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凝固。他拿起水盂,将里面仅剩的一点凉水,小心地滴入砚中。
墨块在冰冷的清水里艰难地化开,墨色淡而浑浊,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提起那支饱蘸了淡墨的笔。笔尖悬在素纸之上,微微颤抖,一滴浓黑的墨汁凝聚,坠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洇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杨岳斌凝视着那团墨渍,仿佛看到了被血与火玷污的兰州城,看到了自己被黄土泥浆玷污的令旗和半世英名。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笔尖终于落下,不再犹豫,不再颤抖,在素笺上划下沉重而清晰的轨迹:
“臣杨岳斌,诚惶诚恐,顿首谨奏:”
“……自膺疆寄,夙夜忧劳,殚精竭虑,唯恐有负圣恩。然西北事势,糜烂已极。回氛猖獗,如野火燎原;阿古柏东窥,凶焰方炽。臣本南人,长于水战,骤临旱塬,失其所恃。军糈匮乏,士有饥色;转运艰难,马多倒毙。虽勉力支撑,亲冒矢石,然庆阳之挫,兰州之失,皆臣调度无方,才力短绌所致……”
“……每念及生灵涂炭,疆土沦丧,臣五内俱焚,痛彻心髓。实无颜再尸位素餐,贻误大局……臣才具平庸,难当重任,心力交瘁,病体难支……”
最后四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沉重,也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最后灯油的枯槁:
“臣请开缺。”
最后一笔落下,杨岳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靠向冰冷的太师椅背。
手中那支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奏疏旁,在淡墨书就的“开缺”二字旁,又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污浊的墨痕。
他缓缓闭上眼睛。窗外,那呜咽的西北风,似乎更猛烈了,卷着砂砾,狠狠抽打着窗纸。
风中,仿佛夹杂着金城关残破的呜咽,黄河水在远方沉闷地奔流,还有……还有那早已消逝的、湘江澎湃的涛声。
角落里,老幕僚吴先生佝偻着背,像一片深秋里即将凋零的枯叶。
他看着案上那墨迹未干的奏疏,又看看椅中那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总督,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热泪。
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喉头哽咽着,发出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叹息,那叹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融入了窗外呜咽的、无休无止的西北风里:
“唉……湘江水寒……西北旱……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