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儿子好汉(2 / 2)

“统领,贼据山坳,铳队居高临下,白日强攻,徒增伤亡。末将有一计。”

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分析地形、敌铳位、己劣势,随即展开方案:正面佯攻吸引火力,精锐敢死队趁夜分两路攀崖绕后,突袭铳队据点,纵火焚营!

他一边说,一边用粗糙手指在木案边缘快速比划路线和火攻位置,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营官初露不屑,渐渐变为惊疑凝重。

“攀崖绕后?”络腮胡营官质疑,“那山坡陡如刀削,夜里凶险!万一被贼哨发现……”

“正因其陡,贼必疏于后防!”刘锦棠立刻截断,语气斩钉截铁。

“白日贼铳位暴露,后方林木茂密,便于隐藏!攀爬虽险,选矫健敢死之士,以绳索辅助,悄然潜行,必能出其不意!火起之时,贼阵大乱!正面大军趁势掩杀,可一战而定!”

语速快,逻辑密,眼中火焰烧灼,压过质疑声浪。

帐内寂静,只剩烛火噼啪。刘松山沉默,锐利如鹰的眼睛牢牢锁在刘锦棠脸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灵魂每一丝纹理。

眼神有审视、惊讶、震动,更多是沉重冰冷的压力。

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此计甚险。”

顿了顿,目光如冰冷刀锋刮过刘锦棠年轻执拗的脸庞,“若败,提头来见。你,敢立军令状否?”

空气凝固。李麻子倒抽冷气,营官面露惊容。军令状!败了,掉脑袋!

刘锦棠身体几不可察绷紧。他迎视刘松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没有半分叔侄情谊,只有统领对士卒的冷酷要求。

腰间护心镜冰冷触感传来,父亲模糊面容、破锣般唱着小调的嗓音……滚烫岩浆冲垮迟疑。

“敢!”他猛地挺直脊梁,声音嘶哑如金铁交鸣。

“末将刘锦棠,愿立军令状!此计若败,甘当军法,提头来见!” 每个字从牙缝迸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刘松山死死盯着他,数息之久。烛火摇曳,岩石般的侧脸明暗不定。最终,猛地一拍木案,“砰”一声巨响!

“好!”断喝如惊雷,“依此计!王营官!速选五十名擅攀爬、悍不畏死兄弟!李麻子,你带新兵哨正面佯攻,动静要大,吸住贼铳子!刘锦棠——”

刀锋目光刺向少年,“你,带一队攀右侧崖!赵把总带另一队攀左侧崖!丑时三刻,火起为号,全军突击!”

“得令!”刘锦棠抱拳,声音激动微颤,眼中复仇火焰化为焚灭一切的炽热凶光!

浓墨夜色吞没山林。无月,疏星在厚重云层缝隙挣扎透出微光。

风停,空气凝固如铅块,只有夜枭凄厉啼叫增添死寂。

刘锦棠伏在右侧山坡冰冷岩石后,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身后紧跟着十名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身手矫健,心性悍勇。

每人背上捆着小捆浸透火油的干草松脂,腰间插短刀,口衔枚,呼吸压到最低。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绷紧每一根神经。

他抬头望向眼前几乎垂直耸立的崖壁。夜色中它像蛰伏巨兽,散发心悸压迫。

岩壁黝黑湿滑,几无可供攀援缝隙。

他深吸气,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压下狂跳心脏。

解下腰间绳索,绳头系带倒钩短镰。掂量一下,手臂猛地发力,短镰呼啸向上飞去!

“叮!”轻微金石相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所有人提到嗓子眼!上面,一片死寂。

刘锦棠用力拽绳索,倒钩吃住力。不再犹豫,如灵猿,双手死抓绳索,双脚蹬湿滑岩壁,一寸寸向上攀爬!

粗糙绳索摩擦手掌,火辣辣疼。冰冷岩壁撞击膝盖胸膛,碎石簌簌落下。

每一次挪动耗费巨力,每一次打滑仿佛将心脏甩出胸腔!

汗水瞬间浸透内衫,紧贴冰凉脊背。他咬紧牙关,牙根渗血,脑中只剩一个念头:爬上去!

不知多久,仿佛一个世纪。手臂酸麻几乎失去知觉时,指尖终于触到一处相对平坦岩缝边缘!

猛地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翻上,滚入浓密灌木丛,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

迅速固定绳索垂下。下方黑暗中,一个接一个黑影,如同幽灵,无声攀援而上。

山坳正面,骤然爆发震天呐喊和密集火铳轰鸣!

火光映红天空,杀声在山谷激起巨大回响——李麻子率新兵哨开始佯攻!

“杀啊——!”

“冲上去!别让贼子跑了!”

吼声震耳,夹杂刻意放大的金鼓声。

几乎同时,对面左侧山坡方向隐隐传来骚动和零星铳响!

赵把总那一路吸引了部分注意。

刘锦棠眼中寒光一闪。时机到!猛一挥手,如扑向猎物的豹子,弓腰利用树木岩石阴影,带十名敢死队员悄无声息潜向白日观察到的铳烟腾起位置!

灌木枝叶刮过脸颊,脚下腐殖层松软湿滑。

距离在黑暗中缩短。前方,透过树木缝隙,已能看到几处原木石块草草垒起的简易工事轮廓,隐约听到后面压低说话声和火铳装填金属碰撞脆响。

刘锦棠心跳如擂鼓,复仇火焰在血管奔流。

猛停下,再次挥手。十名队员散开扑向预定位置。

他亲自带两人摸向最中间稍大掩体。

掩体后,三个头裹黄巾太平军铳手紧张探身向前方张望,对着洼地火光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身材粗壮,似是小头目。

“他娘的,湘蛮子又来送死了!”小头目骂骂咧咧,“给老子瞄准了打!”

就是现在!刘锦棠眼中凶光爆射!猛从藏身树后跃出,如捕食夜枭,黑暗中只留模糊残影!

雪亮腰刀带着积郁五年刻骨仇恨和全身力量,划出凄厉寒光,直劈背对他的小头目脖颈!

“噗嗤!”

利刃撕裂皮肉骨骼闷响,在震天喊杀背景中轻微又惊心动魄!

滚烫鲜血如喷泉激射,溅旁边两个铳手满头满脸!

小头目哼都没哼,头颅诡异歪向一边,身体栽倒。

“敌袭——!”旁边铳手如梦初醒,魂飞魄散尖叫,声音恐惧扭曲变调。

太迟!刘锦棠动手同时,黑暗中猛地蹿起数条凶悍身影!

短刀、斧头、拳头带着必死凶狠砸向猝不及防铳手!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入肉闷响打破死寂!

“点火!”刘锦棠一脚踹开扑来铳手,嘶声怒吼!

“呼啦——!” “呼啦——!”

浸透火油的草束被火折点燃,腾起熊熊烈焰!

橘红火舌贪婪舔舐木头掩体和枯草灌木,火势借夜风疯狂蔓延!浓烟滚滚冲霄!

“火!起火了!”

“后面!后面有官兵!”

“快跑啊——!”

太平军营垒瞬间陷入火海混乱!惊恐呼喊、绝望尖叫响彻夜空。

火光映亮无数惊惶失措的脸,建制崩溃,顾不上向洼地射击。

“呜——呜——呜——!” 山下,代表总攻的牛角号声带着席卷一切的决绝气势冲天而起!

“杀——!” 震耳欲聋喊杀声如平地惊雷从洼地方向汹涌而来!

养精蓄锐的湘军主力如决堤洪水,向火海混乱的太平军营垒发起致命冲击!

刘锦棠站在火光浓烟交界处,脸上溅满敌人温热鲜血,手中腰刀刃锋滴落粘稠血珠。

火光照亮年轻脸庞,没有胜利狂喜,只有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夙愿得偿的空洞。

他低头看一眼脚边无头尸体,一种混合巨大空虚和血腥满足的感觉攫住他。

父亲……孩儿……手刃仇寇了?他猛地抬头望向山下如潮水般涌上的大军,又望向左山坡——另一股冲天火光熊熊燃烧!

大局已定。

天亮了,刺破弥漫硝烟,将狼藉战场染上惨淡灰白。

大火熄灭,余下焦黑木炭断壁残垣兀自冒青烟,散发刺鼻焦糊。

尸体横七竖八倒伏焦黑土地,凝固血液将泥土染暗红,折断刀枪旗帜散落。

胜利喧嚣退去,只剩打扫战场士卒沉闷脚步声、伤者压抑呻吟、收缴武器金属碰撞声。

刘锦棠拄着卷刃腰刀,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焦热废墟。

号衣被血烟灰染得看不出原色,几处裂口下翻卷皮肉火辣辣疼。

脸上糊满黑灰干涸血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却空洞如深井,映照满目疮痍。

复仇快意如潮水退去,留下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

他亲手斩杀小头目,可那破锣般的嗓音呢?该死的岳州小调呢?并未在死者口中响起。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护心镜,冰冷触感无法驱散心头空荡。

前方焦土上,几十名被俘太平军士兵反绑双手,垂头丧气蹲坐,由持刀湘军看管。

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恐惧麻木。刘锦棠目光漠然扫过,如同扫过路边石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哼唱声,如同冰冷毒蛇钻进耳朵!

那调子……低沉、沙哑,喉咙被砂纸磨过的粗粝感,在清晨死寂焦土上微弱飘荡:

“岳州那个城哟……三面水哟……”

“……哥哥我撑船……妹在岸上走……”

嗡——!

刘锦棠脑袋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世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色彩!

血液疯狂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他猛地停步,身体僵硬如石雕,唯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渗出血丝浑然不觉。

这嗓音!这曲调!这该死的岳州小调!

如同五年前血色黄昏回响,父亲临终前破碎遗言化作最锋利冰锥刺穿耳膜!

“……那贼……嗓门……像……破锣……唱……唱岳州……调子……”

一模一样!

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双眼如择人而噬凶兽,瞬间攫住声音来源——俘虏群最边缘,一个蜷缩着的瘦小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比刘锦棠还小一两岁的少年兵!

脸上黑灰,一道凝固血痕从额角蜿蜒而下,干裂嘴唇微微翕动,还在无意识、断断续续哼着小调。

破烂号衣沾满泥污,褪色黄巾歪斜耷拉,露出一截枯草般干黄头发。

他蹲着,瘦弱肩膀微颤,眼神空洞望脚下焦土,仿佛哼唱是唯一对抗恐惧绝望的方式。

刘锦棠一步步走过去,沉重脚步踩在焦土发出枯枝断裂轻响。

周遭喧嚣远去,世界只剩哼唱和他疯狂擂动的心跳。

走到少年俘虏面前,高大身影投下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哼唱戛然而止。惊恐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血污黑灰覆盖、只有一双燃烧地狱之火般眼睛的脸庞。

眼神里的杀意疯狂让少年浑身剧颤,本能向后缩,被身后同伴挡住动弹不得。

刘锦棠缓缓蹲下身,平视少年惊恐万状眼睛。

他伸出手,沾满敌人自己鲜血、还在颤抖的手,猛地攥住少年胸前破烂衣襟!

触手一片冰凉。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每个字像从牙缝挤出冰碴,带着滔天恨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你……会唱这调子?谁……教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