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九年六月,岳州码头浸泡在闷湿的暑气里。
湘江浊黄的水流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沉重地拍打着朽黑的木桩,发出空洞的呜咽。
空气凝滞,混杂着水腥、汗臭与远处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佝偻着背、扛运货物的苦力身上。
十六岁的刘锦棠,背着个打满补丁的青布包袱,像一枚楔子,深深钉在喧嚣人群的边缘。
他瘦高的身板绷得笔直,与周遭的疲沓格格不入,一双眼睛却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死死攫住江面缓缓靠拢的那片灰帆。
狰狞的“曾”字大旗在船头猎猎作响,犹如一面招魂幡,无声召唤着无数生命投向南方那片血肉焦土。
祖母枯瘦的手,布满褶皱与深褐色斑块,最后一次抚过他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几乎要刺进他的骨头缝里。
老人浑浊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窝里打着转,终究没能落下,只化作一声叹息,沉重得如同她佝偻的脊背:
“棠伢子……刀枪无眼,莫逞强……活着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砂砾,磨砺着他早已坚硬如铁的心。
他喉结剧烈滚动,用力咽下那哽在咽喉的酸涩,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几乎要将脚下木板踏穿般地点了一下头。
包袱紧贴脊背处,一块坚硬冰冷的圆物硌着他——那是父亲刘厚荣在岳州城头浴血奋战后留下的唯一遗物,一面边缘凹陷、布满刀痕箭孔的护心铜镜!
五年前的血色黄昏,父亲被抬回时破碎的胸膛上,这块沾满血污的护心镜诡异地镶嵌在血肉中。
父亲临终前,喉咙里翻滚着血沫,断断续续的遗言,穿透五年的时光,再次狠狠撞击着刘锦棠的耳膜:
“……那贼……嗓门……像……破锣……唱……唱岳州……调子……镜……镜……”
那破锣般的嗓音,那该死的岳州小调,连同父亲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熄灭,早已化作复仇的种子,在他心底扎根、发芽,如今已长成盘踞心窍的狰狞毒藤,日夜噬咬着他。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那面越来越近的“曾”字大旗。
湘军,叔父刘松山……复仇之路,就在那船帆之下!
湘军大营的辕门,像一张沉默巨兽豁开的大口,吞噬着源源不断涌入的新兵。
尘土被无数双草鞋踢踏起来,呛人肺腑。
刘锦棠挺着胸膛,穿过那些惶恐、麻木或同样带着几分凶悍的面孔,目光锐利地搜寻着。
终于,他在一面写着“老湘营”的褪色营旗旁,看到了那个身影。
刘松山正背对着辕门,俯身在一张简陋的木案上,粗糙的手指划过摊开的地图,低声与几个面沉似水的军官交谈。
他身形精瘦,可那挺直的腰杆,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旧号衣下绷出的硬朗线条,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甸甸的、浸透了硝烟与血腥的疲惫气息,让刘锦棠的心猛地一缩。
“叔父!”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
刘松山闻声缓缓转过身。
一张被南方的烈日和战场风霜反复捶打过的脸庞,黝黑、深刻,如同刀劈斧凿的岩石。
浓眉下,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瞬间扫了过来,在刘锦棠年轻得尚显稚嫩的脸上停留。
那目光里没有暖意,没有赞许,只有一片冰封的审视,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让刘锦棠满腔的热血瞬间冻结。
“锦棠?”刘松山的嗓音低沉沙哑,如同钝刀刮过磨石,“你祖母……准了?”
“准了!”刘锦棠挺直脊梁,声音稳住,“侄儿要为父报仇,剿灭发逆!”
“报仇?”刘松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里蕴着千钧的嘲讽与沉重。
“战场,不是祠堂里对着牌位磕头。”他的目光沉沉压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像冰冷的铁钉凿进刘锦棠的耳中。
“刀枪,只认活人,不认仇怨。这里,没有‘刘厚荣的儿子’,只有湘军的兵。活下来,是本事;死了,是命。”
一股寒气从刘锦棠脚底窜起,但心中那团燃烧了五年的烈火被这冷水激得更加炽热。
他梗着脖子,直视叔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数生死枯骨的眼睛,毫不退缩。
刘松山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动作干脆得像斩断一截枯枝。
“王老六!”他朝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喊。
“带他去新兵哨,领号衣、腰牌、刀。” 他最后瞥了一眼刘锦棠紧抿的嘴唇和眼中倔强的火焰,“记着,活下来。”
初秋的凉意未能驱散密林的湿热。泥土混杂着腐烂落叶的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甜腻——那是血的味道,在空气里悄然弥散。
新兵哨的几十个半大少年,挤在狭窄泥泞的壕沟里,汗水和泥土糊满了稚嫩的脸,粗麻布的新号衣被树枝刮得破烂,沾满泥浆。
他们紧握着冰冷沉重的制式腰刀,指节发白,手臂颤抖,眼神里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被鼓动起来的凶狠。
刘锦棠蹲在壕沟最前方,背紧贴潮湿冰冷的土壁。
身边是“瘦猴”和“铁蛋”,两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刘锦棠深吸一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目光穿透灌木缝隙,死死盯住远处那片被林木掩映的山坳。
那里,太平军依仗地利,构筑营垒。探报说,那支打着“黄”字旗的队伍,就是当年肆虐岳州、双手沾满他父亲鲜血的悍匪!
腰间那面冰冷的护心镜紧贴着肌肤,父亲破碎的胸膛、临终的嘶语、破锣般的歌声……一股滚烫的岩浆冲上头顶!
“都给我听好!”哨长李麻子麻脸出现在壕沟上方,压低声音,带着狠厉,“号角一响,跟着老子,闷头往前冲!砍翻一个贼子,赏钱三百!后退半步者,军法斩!”
“斩”字如冰砸进心窝。刘锦棠却仿佛没听见,手指下意识隔着粗布,触碰到护心镜冰冷坚硬的轮廓。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牛角号声撕裂林间寂静!
“杀啊——!”李麻子嘶哑咆哮。
“杀!”新兵们被催逼着,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呐喊,手脚并用地爬出壕沟,跌跌撞撞扑向幽暗山坳。
刘锦棠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第一个冲出!瘦高身影在林木间异常灵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找到“黄”字旗!找到那个唱破锣调子的仇人!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惊慌的敌人。刚冲出几十步,踏入山坳入口那片开阔洼地时——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火铳声从两侧山坡密林深处炸响!白烟腾起,刺鼻硝磺味弥漫。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新兵,身体猛地一僵,软软扑倒。
鲜血在黄绿色草地上洇开。
“啊——!”惨叫声爆发。队伍瞬间大乱!
新兵们惊恐趴倒,掉头回跑,原地打转。
“趴下!找树!别乱跑!”李麻子声嘶力竭地吼着,滚到树后。
刘锦棠凭着本能和无数次“排兵布阵”练就的反应,猛扑向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
“嗖!”一颗灼热铅弹擦着头皮飞过,打在身后树干上,木屑飞溅。
“瘦猴!趴下!”他看到不远处的“瘦猴”还傻站着尖叫,大喊。
话音未落,又一排铳响!“瘦猴”身体一震,胸前爆开血花,直挺挺向后倒去,眼中凝固着恐惧。
“铁蛋”吓得丢刀抱头鼠窜,被侧面铳子打中大腿,惨叫着翻滚。
血!死亡!刘锦棠死死贴着冰冷岩石,粗重喘息,指甲抠进泥土。
护心镜在腰间冰冷地硌着,像在灼烧他的皮肤。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岩石缝隙,盯住山坡上铳烟腾起处。
火光映照下,几个戴黄巾的身影在树木间闪动。
不是想象中面对面的拼杀,是冷酷高效的屠杀!
一股混杂愤怒、恐惧和巨大耻辱的火焰在胸腔疯狂冲撞。
他恨这居高临下的铳子,恨这待宰羔羊般的境地,更恨自己的无力!
夕阳如烧红的烙铁坠入远山,将天际涂成悲壮暗红。
战场沉寂,晚风呜咽,卷起浓重血腥硝烟。
新兵哨残兵垂头丧气撤回壕沟,许多人身上挂彩,草草包扎的布条渗出暗红。
更多人像“瘦猴”、“铁蛋”,永远留在了血浸的山坳。
低低啜泣与伤兵呻吟在沟底压抑响起。
刘锦棠独自蹲在壕沟尽头背风角落。号衣沾满泥浆血迹,几处破口翻着白边。
脸上蹭着泥污,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
他没有哭,死死盯着面前潮湿泥地。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那个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打开。
里面没有衣物,只有那面冰冷的护心铜镜。
镜面布满划痕,边缘一处深深的凹陷,带着暗褐色的污迹——那是父亲的血!
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的凹陷,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焚毁一切的狂躁。
父亲临终的面容、血色的黄昏、断断续续的遗言……
“……那贼……嗓门……像……破锣……唱……唱岳州……调子……镜……镜……”
破锣般的嗓音,该死的岳州小调!这声音,这曲调,就是仇敌烙在他灵魂上的印记!
他猛地攥紧护心镜,指关节咯咯轻响。复仇的火焰在冷静后烧灼得更加炽烈专注。
白日里太平军铳位、山坡陡峭、林木疏密……脑中飞速闪过。
翻烂的兵书,《孙子》、《吴子》、《纪效新书》……那些纸上谈兵的奇谋诡计,在血火淬炼下骤然鲜活。
他捡起尖锐石片,用力在潮湿泥地上划动。线条粗糙清晰:
壕沟,吞噬同袍的开阔洼地,两侧陡峭密林山坡,山坡上铳烟腾起处——敌人铳队据点。
接着,他画出两条几乎与等高线平行的隐蔽路线,如同毒蛇,贴陡峭山脊线下方,利用灌木怪石掩护,向两侧铳队据点后方迂回。
最后,在洼地正面,画上代表火攻的火焰标记。
“正面佯攻,吸引铳子……两侧精锐攀崖潜行,绕到铳队身后,放火……火起,贼必乱……”
他低语,声音嘶哑冷酷。石片划下的每一道痕迹,凝聚刻骨仇恨和对惨败的反思。
这不是孩童游戏,是以血还血的战争推演。
“哼,娃娃兵,画符捉鬼呢?”一个粗嘎声音带着嘲弄在头顶响起。
刘锦棠猛地抬头。哨长李麻子麻脸出现在壕沟边缘,叼着草茎,一脸不屑瞅着地上“鬼画符”。
几个老兵抱着胳膊,戏谑地看着。
刘锦棠压下怒火,抓起护心镜,镜面重重按在代表两侧潜行路线的位置上,声音不高却坚定:
“这不是画符。是破敌之策。白日贼子依仗地利,铳子居高临下,正面强攻就是送死!唯有绕其侧后,放火烧其巢穴,趁乱击之!”
“绕后?放火?”李麻子嗤笑,吐掉草茎,“说得轻巧!那山坡陡得猴子都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了,后面伏兵等着!你这毛头小子,懂个卵!”
刘锦棠霍地起身,直视李麻子嘲弄的脸,眼中是毫不退缩的火焰:
“陡,才有机会!贼子想不到!白日他们铳位暴露,后方空虚!选敢死精锐,趁夜攀爬,必成!正面只需佯攻,吸引铳子,为绕后争取时间!”
手中护心镜狠狠按在代表铳队据点的标记上,“断其爪牙,贼阵必破!”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近乎疯狂的执拗,让李麻子和老兵脸上的嘲弄僵住,惊疑不定地交换眼神。这小子……不像胡闹。
中军大帐,牛油蜡烛噼啪作响,火焰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
空气弥漫劣质烟草辛辣、汗液酸馊和紧张气息。
刘松山背对帐门,双手撑在铺着地图的粗糙木案上,肩胛骨绷出清晰轮廓。
眉头紧锁如刀刻深痕,目光沉沉落在代表白日受挫山坳的标记上。
几个营官脸色凝重,气氛压抑。正面强攻伤亡大,绕道侧翼恐时间不及……提议被一一否决。
“报——!”亲兵声音打破僵局,“哨官李麻子携新兵刘锦棠求见!”
刘松山猛地转身,鹰隼目光瞬间钉在跟在李麻子身后的瘦高少年身上。
脸上泥污未净,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新兵初战的惊惶,反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冷静火焰。
刘松山心头微沉。
“何事?”声音像石头摩擦。
李麻子局促搓手:“禀统领,新兵刘锦棠……画了个图,说有破敌之策……”语气充满不确定。
刘锦棠不等开口,一步上前,目光迎上叔父审视利眼,声音清晰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