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响银暗战(1 / 2)

长沙城被裹在一场罕见的大雨里,天幕低垂,铅云仿佛就压在提督衙门那飞翘的檐角上,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

雨水顺着青黑的瓦当如瀑般倾泻,在阶前石板上砸出连绵不绝的喧嚣。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湖南提督周宽世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凝重高大,又带着几分被雨夜吞噬的孤寂。

他刚刚送走了最信任的幕僚,此刻独坐灯下,反复摩挲着手中那份来自西北的密信。

信纸薄而坚韧,带着风沙远道而来的粗粝感。

火漆封印已被小心揭开,露出里面遒劲如刀刻的熟悉字迹:“昆仑孤悬,望湘助饷”。

落款处,是左宗棠那枚小小的、带着无边决绝与苍凉的“今亮”印章。

这六个字,每一个都像带着西北戈壁的寒气,穿透江南湿热的雨幕,直直钉入周宽世的心底。

昆仑孤悬……周宽世仿佛看到那万仞雪山之下,左公的旌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大军粮秣不继,刀锋渴饮。

朝廷的饷银,如同这长沙城外的湘江水,看似浩浩荡荡,流到那绝域边陲,却早已不知在何处便枯竭了。

左公,这位他视若师长的湘军砥柱,此刻竟要向他这昔日的部将发出如此急迫的求援密信!

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灯花。

周宽世霍然起身,那封薄薄的信纸在他宽厚的手掌中被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几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棂。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打在脸上,激得他精神一振。

眼前是沉沉雨幕笼罩下的长沙城,远处湘江在黑暗中呜咽奔流,而更远的西北,是左公那孤悬的旌旗。不能再犹豫了!

“来人!”周宽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一个亲兵队长应声而入,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滴落在地板上,立刻洇开一片深色。

“备快马!挑最得力、最机警的人,星夜兼程,直发上海阜康钱庄,面交胡雪岩先生!”

周宽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告诉他,左帅军情如火!‘昆仑’所需之‘石’,无论用何手段,务必速办!可用胡先生阜康信誉、我湖南票号联保,以及……”

他顿了一下,眼中精光一闪,仿佛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及两湖、江浙指定口岸之洋税关银为质!只求速成!”

“遵命!”亲兵队长抱拳领命,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随即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风雨的咆哮之中。

马蹄声在雨夜的长街骤然响起,又迅速被无边的风雨吞没。

周宽世独立窗前,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雨水不断扑打在他脸上,冰凉刺骨。他知道,自己推出去的不只是一道命令,更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胡雪岩纵横半生的信誉,是东南数省关乎朝廷命脉的洋税关银,是左公西征的成败,亦是整个大清在西北的国运。风雨如晦,前路难测,但昆仑孤悬,已无退路。

上海,黄浦江畔的初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是江水的腥咸、码头货物的驳杂气息、马车扬起的尘土,以及无处不在的、从洋行里飘散出来的雪茄和香水混合而成的甜腻。

这味道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将这片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土地紧紧包裹。

高耸的汇丰银行大楼,花岗岩的立面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巨大的科林斯柱支撑着门廊,投下深深的阴影,像巨兽张开的嘴。

胡雪岩坐在汇丰银行那间奢华的会客室里,身下是包裹着深红色丝绒的高背椅,柔软得几乎让人陷进去。

他端起细瓷描金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的祁门红茶色泽红亮,香气醇厚,却压不住对面飘来的那股浓烈雪茄味。

坐在他对面的是汇丰银行上海经理约翰·桑顿(John thornton),一个典型的英格兰绅士做派,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络腮胡,考究的三件套西装。

他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烟雾袅袅升起。

“胡先生,”桑顿的语调带着一种经过翻译腔过滤后的慢条斯理,更添几分居高临下的疏离。

“我们对您个人,以及阜康钱庄的信誉,一向抱有极高的敬意。但是……”

他微微前倾身体,雪茄的烟头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微红的弧线,“您所要求的,是一笔极其巨大的款项,两百万两白银。而您提供的担保——阜康钱庄的联票、湖南几家票号的背书,以及……”

他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一个听起来很宏大却有些缥缈的‘指定口岸洋税关银’。抱歉,这在我们严谨的金融评估体系里,风险系数……太高了。”

他轻轻弹了弹雪茄灰,灰烬无声地落在锃亮的黄铜烟灰缸里。

“左总督的军事行动,我们有所耳闻。恕我直言,那是深入中亚腹地,环境恶劣,补给线漫长。战争的结果,充满了不确定性。银行家,追求的是可预期、可量化的回报和安全的保障。您能理解吗?”

胡雪岩脸上那招牌式的、仿佛永远能化解一切尴尬与刁难的圆融笑容依旧挂着,但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却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

他放下茶杯,瓷器与红木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桑顿先生,”胡雪岩的声音温和依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风险,在任何地方都存在。贵国商船跨越大洋,难道没有触礁的风险?但风险背后,是巨大的收益。阜康钱庄的根基,遍布东南,资产雄厚,这绝非虚言。至于洋税关银,”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大清国门洞开,通商口岸货物如织,关税便是最稳定、最实在的流水。只要贸易不息,此银便源源不断。这难道不是最优质的抵押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桑顿和他身边那位一直沉默记录、表情冷漠的副手。

“况且,左帅西征,平叛安疆,一旦功成,天山南北商路重开,那才是真正的金山银海。汇丰若能率先支持,未来在此地的金融主导地位,岂非唾手可得?这是远见,而非仅仅盯着眼前的风险。”

桑顿听着翻译的转述,灰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冷静。

他缓缓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胡先生,您的口才和对未来的描绘,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桑顿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但银行家只相信契约和可执行的具体条款。您所说的‘指定口岸’,具体是哪些?关税的征收权、保管权、支配权,如何确保完全不受地方或其他势力的干扰?在左总督大军胜负未卜、朝廷态度尚不明朗的前提下,这些‘未来’的收益,如何能写入今日具有法律效力的抵押条款?”

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遗憾的表情,“我们更关心的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左总督兵败,这笔巨款,大清朝廷是否会认账?谁来承担最终的偿付责任?阜康钱庄吗?”

一连串尖锐的、直指核心的问题,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方才还勉强维持的谈判氛围。

会客室里一时只剩下雪茄燃烧的轻微嘶嘶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黄浦江轮船悠长的汽笛。

胡雪岩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深不见底。

他缓缓靠向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华丽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仿佛凝固了。

桑顿的问题,带着金融规则那无情的冰冷,像一把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信任”、“未来”、“国运”这些宏大而模糊的概念。

胡雪岩指尖在扶手上敲击的轻微声响,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心跳。

“桑顿先生,”胡雪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缓依旧,却像绷紧的弓弦,“您的疑虑,合乎银行的规矩。但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为人服务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直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您要具体口岸?好。江海之要津,两江之命脉——上海关、江海关、浙海关!此三关,岁入洋税几何,想必贵行比我更清楚。”

“至于确保……”胡雪岩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难辨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一丝商人的狡黠,又深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他不再说话,只是从容地从怀中一个暗袋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书。那纸张并非官府的明黄,而是带着特殊水印的素白。他轻轻将文书推过光亮如镜的红木桌面。

桑顿带着一丝犹疑拿起,目光落在文书末尾——那里赫然盖着两方朱红大印!一方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防”,线条方正,威仪深重;

另一方是“两江总督衙门关防”,气势磅礴。在这两方代表帝国最高层权力的印信之下,另有一方略小的、却更为关键的印鉴:“总税务司赫德印鉴”。

文书内容清晰载明:兹授权胡雪岩,为西征筹饷事,可指定上海、江海、浙海三关洋税,作为向外国银行借款之专项抵押担保。

自借款生效日起,三关洋税优先偿付本息,由总税务司署直接监管执行。

桑顿捏着文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那三枚朱红的印信,尤其是赫德那个象征着海关实际控制权的印鉴,像烙铁一样灼烫。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长袍马褂的中国商人。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钱庄老板,其背后运作的能量,已然直抵帝国财政的命门。

“胡先生,”桑顿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刚才那种职业性的傲慢被一种凝重的审视所取代。

“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看来,贵国朝廷的决心,比我们预想的要坚决得多。”

他放下文书,身体也下意识地坐直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具体谈谈,贵方期望的借款条件了?比如,期限,以及……利率?”

胡雪岩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随着桑顿语气的微妙转变而稍稍松弛了一分。

他脸上那圆融的笑意重新浮现,却比之前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桑顿先生是明白人。”

他颔首道,“期限,自然是越快越好,军情如火。至于利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对方,“阜康的信誉加上三关的洋税,如此双重保障,我想,年息十厘(10%),应当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公道之数?”

“十厘?”桑顿身旁那位一直沉默的副手,一个精瘦的英国人,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桑顿本人也皱紧了眉头,这个数字显然大大低于他们的心理预期。

“胡先生,”桑顿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金融家特有的算计。

“您应当清楚,如此巨额的贷款,又是用于风险极高的军事行动,十厘的利率,在伦敦或者纽约市场,都是闻所未闻的低廉。我们承担的风险,需要更高的回报来覆盖。年息十五厘(15%),这是我们的底线。”

“十五厘?”胡雪岩微微挑眉,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起来,“桑顿先生,您刚才也看到了,这担保物,是大清朝廷的赋税命脉,非寻常可比。若按十五厘计,三年期借款,仅利息便接近百万两!这非助饷,简直是趁火打劫,吸我西征将士的血髓了。”

他轻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十一厘,这是阜康能接受的极限。”

谈判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阳光斜射,在两人之间拉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数字的拉锯,如同无形的刀锋在交锋。

桑顿抿着嘴唇,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胡雪岩则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祁门红茶,慢慢啜饮着,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黄浦江上穿梭的轮船,仿佛那激烈的讨价还价与他无关。

僵持,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华丽的地毯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会客室沉重的橡木门被轻轻敲响。

桑顿的秘书快步走了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桑顿的眉头猛地一跳,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迅速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胡雪岩。

“胡先生!”桑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就在我们进行如此重要会谈的同时,您竟然还派人去接触法兰西东方汇理银行(banque de l'Indochine)的代表?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对汇丰诚意的不信任?还是想待价而沽?”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胡雪岩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迅速被一种洞悉世故的了然所取代。

他放下茶杯,脸上不仅没有半分被拆穿的窘迫,反而浮现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桑顿先生,”胡雪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紧张气氛,“商道如棋局,多算者胜,多备一手,总不是坏事。何况……”

他微微拖长了语调,目光平静地迎向桑顿的怒视。

“借款之事,关乎西征成败,社稷安危。胡某身负重任,岂能仅寄望于一途?总要多方比较,为朝廷、也为左帅,寻一个最稳妥、最有利的解决之道。这,难道不是最负责任的态度吗?”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接触其他银行的事实,又将其粉饰为出于公心、审慎负责之举,反而让桑顿一时语塞,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堵住了出口,憋得脸色更加难看。

他死死盯着胡雪岩,仿佛要穿透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孔,看清其背后真正的盘算。

“好,好一个‘多方比较’!”桑顿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站起身。

谈判桌边的空气仿佛被点燃,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桑顿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彩色玻璃窗投下的光影中拉得更长,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威压。他盯着胡雪岩,眼神锐利如鹰隼攫食。

“胡先生,您的‘审慎’,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桑顿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今天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汇丰需要重新评估与一位如此‘深谋远虑’的合作伙伴的关系。”

他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姿态决绝。

胡雪岩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仿佛桑顿的盛怒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也缓缓起身,动作从容不迫,甚至还有闲情整理了一下自己宝蓝色宁绸马褂的袖口。

“悉听尊便,桑顿先生。”他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

“不过,容我最后提醒一句。天山南北商道一旦贯通,其利何止千万?汇丰若此时退出,他日看着别家银行在此巨利中大展拳脚,不知桑顿先生届时回顾今日之决断,当作何感想?”

言罢,不再看桑顿铁青的脸色,转身便走,长袍下摆带起一阵沉稳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