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响银暗战(2 / 2)

沉重的橡木门在胡雪岩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会客室内凝滞的空气。

桑顿依旧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方才胡雪岩那番关于天山商路的话语,却像带着倒钩的种子,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

他烦躁地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外滩熙攘的码头和江面上如梭的各国轮船。

东方汇理银行那栋带有明显法兰西第二帝国风格的大楼,在不远处清晰可见,像一根刺。

“他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把握?”桑顿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身边的副手,又像是在问自己。

副手耸耸肩,一脸茫然。窗玻璃上,映出桑顿紧锁的眉头和闪烁不定的眼神。

金融家的贪婪本能和对潜在巨大利润的嗅觉,开始与方才被冒犯的愤怒激烈交战。

胡雪岩临走时那平静却隐含巨大诱惑力的语言,此刻正一点点撬动着他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

汇丰银行那场不欢而散后的第三天黄昏,一个身影悄然闪进了上海县城一条僻静弄堂深处不起眼的阜康钱庄后门。

来人正是周宽世那位星夜离湘的亲信幕僚,风尘仆仆,满脸倦色,眼窝深陷,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带来的,是一份用火漆密封、盖有周宽世提督大印和湖南巡抚衙门关防的紧急文书。

胡雪岩在密室中拆阅,烛光跳跃,映着他凝重的脸。

文书内容言简意赅:左帅大军已抵近肃州,出征在即。

然饷银匮乏,军心浮动,已至燃眉!

周宽世在信中痛陈:“饷道若绝,前功尽弃,非但新疆不复,左帅数万湘中子弟,恐尽葬黄沙!雪岩兄,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字字如血,力透纸背。

“燃眉……燃眉……”胡雪岩放下文书,在斗室内缓缓踱步,指尖冰凉。窗外是上海县城的万家灯火,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却更衬得这斗室一片死寂的沉重。

他仿佛能听到西北戈壁上呼啸的风声,看到左宗棠帐中摇曳的孤灯,感受到数万将士腹中饥火与刀锋的冰冷。

时间,真的成了悬在头顶、随时会斩落的利剑。

翌日,一个微妙的信号传到了汇丰银行:法兰西东方汇理银行的远东代表杜克洛(duclos),在一场由上海道台举办的、招待各国领事和商界名流的晚宴上,与胡雪岩“相谈甚欢”。

两人在觥筹交错间数次碰杯,杜克洛那张典型的法国面孔上,甚至露出了难得的、热情洋溢的笑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进了桑顿的耳朵。

桑顿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听着秘书的汇报,脸色阴晴不定。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金路币,金币在指间灵活地翻滚,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终于,金币“啪”地一声被按在桌面上。

“去,”桑顿的声音低沉而果断,带着一种被逼入墙角后反而生出的狠劲,“告诉胡雪岩的管事,明天上午十点,我在这里等他。另外,”

他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准备一份新的条款草案……年息,就按他上次提的,十一厘半(11.5%)。”

当胡雪岩再次踏入那间熟悉的、带着雪茄和红木味道的汇丰会客室时,气氛已与上次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桑顿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公式化的笑容。

“胡先生,请坐。”桑顿示意,“经过总行慎重评估,考虑到西征对稳定中亚局势、保障未来商路畅通的潜在巨大价值,以及……贵方展现出的决心和担保物的可靠性,我们原则上同意提供这笔贷款。”

他推过一份厚厚的、印制精美的英文合同草案。

“金额两百万两库平银,年息十一厘半(11.5%),期限三年。以阜康钱庄及湖南指定票号联保,并以上海、江海、浙海三关洋税为第一顺位质押担保。借款自签约日起,分三批支付:首付八十万两,签约后十日内;次付七十万两,两月后;尾款五十万两,四个月后付清。所有款项支付及本息偿还,均通过汇丰银行上海分行操作,由总税务司署赫德先生监督执行。您看如何?”

胡雪岩没有立刻去看那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他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桑顿的脸,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利息虽比他咬死的十一厘高了半厘,但已在可接受范围。

关键是那分三批支付的条件!这无疑为后续调度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窗口。

他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拿起合同,开始逐字逐句地审阅,特别是关于三关洋税质押的执行细则。

谈判的终点,终于露出了微光。

签字仪式被安排在汇丰银行最为庄重肃穆的签字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厅堂映照得如同白昼,猩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中央那张沉重的橡木长桌。

桌面上,两份分别以中英文誊写、装帧精美的正式借款合同早已摆放整齐。

代表汇丰银行的桑顿及其助手,代表借款方的胡雪岩,以及作为见证方的总税务司署代表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的副手——一位表情严肃的英国税务司官员,均已到场。

厅内气氛凝重,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低沉的确认声。

胡雪岩身着崭新的宝蓝宁绸长袍,外罩玄色贡缎马褂,气度沉凝。

他拿起那支沉重的、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笔尖悬在合同签名处上方,凝定如山。桑顿也拿起了派克金笔。

就在这落笔前的最后一瞬,签字厅那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响声。

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walter henry medhurst)快步走了进来。他身着笔挺的黑色外交礼服,胸前的勋章熠熠生辉,脸上却罩着一层寒霜,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胡雪岩身上。

“桑顿先生!胡先生!”麦华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外交官特有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大厅里激起回响。

“很抱歉打扰这个重要的时刻。但作为女王陛下的代表,我不得不提出一个被忽略的、却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向前几步,走到长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定胡雪岩。

“契约条款,白纸黑字,看似周全。担保物,也冠冕堂皇。但是,”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前提之上——左宗棠必须胜利!必须成功收复新疆!如果,”

麦华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冷酷的质疑,“我是说如果!左宗棠兵败天山,或者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最终无力回天!那么,谁来履行这份契约?谁来偿还这两百万两白银的本息?是大清朝廷吗?朝廷如今国库空虚,内忧外患,自身尚且难保!还是你胡雪岩的阜康钱庄?阜康纵有万贯家财,又如何填得了这战败之后的巨大窟窿?”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签字厅内勉强维持的仪式感庄严。

空气骤然降至冰点。赫德的那位副手皱紧了眉头。

桑顿握着金笔的手指也僵硬了一下,显然领事这突如其来的发难,也在他意料之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雪岩身上。

胡雪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笔尖饱满的墨汁,在合同签名处上方悬停片刻,终于无声地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晕开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墨迹,像一颗不祥的黑痣,又像一只凝视深渊的眼睛。

他抬起头,脸上那招牌式的圆融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目光却亮得惊人,直直迎向麦华陀那咄咄逼人的视线。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黄浦江汽笛声,悠长而空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团墨迹在雪白的契约纸上无声地洇开、凝固,像一只不祥之眼,冷冷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胡雪岩的目光缓缓扫过麦华陀那张写满质疑与优越感的脸,扫过桑顿僵硬的手指和赫德副手紧锁的眉头。

他脸上最后一丝商人式的圆融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凝。

他没有立刻反驳领事那关于“战败”的诛心之问,反而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伸出手,将面前那份印制精美、象征着现代金融规则的借款合同,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到了一边。

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摩擦声。

接着,他探手入怀,取出的不是印章,而是一把老旧的、油亮乌木框、黄铜算珠的算盘。

算盘被他稳稳地放在那团墨迹旁边,与那份英文合同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边是冰冷契约,一边是古老算计。

“领事阁下问得好。”胡雪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磐石般压住了大厅里凝滞的空气,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若左帅兵败,谁来偿还?问得好!”他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如同点燃了两簇幽火。

“但领事阁下,您只看到了‘败’的风险,可曾看到‘成’的巨利?”

他右手食指猛地拨动算盘上端一颗顶珠,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

“左帅所争,非仅一城一地!他要打通的是这天山南北,是扼守欧亚腹心的万里商道!”

胡雪岩的手指在算盘上疾速滑动,算珠碰撞,发出密集如骤雨般的声响,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乐章。

“此路一通,东自嘉峪关、兰州、西安,西出伊犁、喀什噶尔,直至浩罕、安集延!关内之茶、丝、瓷、药,关外之骏马、玉石、皮毛、金沙……其利何止千万?”

他猛地停手,算盘上的珠子定格在一个复杂的、令人目眩的数字组合上。

“汇丰今日借出两百万两,看似押注左帅一人一军,实则押注的是这条即将苏醒的黄金血脉!是未来百年大清与西方在这万里走廊上无尽的财源!”

胡雪岩的目光如电,逼视着麦华陀,也扫过桑顿和那位税务司官员:“兵败,无非损一时之银。路通,则坐收百世之利!领事阁下,桑顿先生,”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决绝,“今日这借款契约,押的岂止是胡某的信誉、三关的洋税?它押的,是大清西陲的国运,是这条贯穿欧亚的黄金商路未来百年的财源!这局,关乎国运!这注,牵动万里商机!诸位,可愿与胡某,与这大清国运,赌上一局?”

话音落下,大厅内死寂无声。麦华陀脸上的傲慢僵住了,嘴唇微张,似乎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词句。

桑顿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把算盘,又猛地转向那份被推开的合同,灰蓝色的眼底深处,金融家对财富本能的贪婪和对巨大机遇的狂热渴望,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瞬间被点燃、升腾,几乎要烧穿那层职业性的冷静。

他握着金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赫德的那位副手,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在胡雪岩和那象征古老东方的算盘之间来回逡巡。

窗外的汽笛声再次悠悠传来,这一次,却仿佛带着一种悠远而苍凉的召唤,穿透了这间被契约、算盘和国运所充斥的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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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已干,契约终成。当最后一枚印章——代表总税务司署监督权的赫德印鉴——沉重地落在合同末尾,汇丰银行那间巨大的金库深处,厚重的铁门在绞盘刺耳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

昏暗的煤气灯光下,码放整齐、尚未拆封的崭新银箱散发出冰冷而诱人的金属光泽。桑顿面无表情地示意银行职员点验。

撬棍插入箱缝,木箱盖被“哐当”一声掀开,里面是码得密密实实、五十两一锭的足色库平官银,锭面铸着清晰的“道光年制”和“足纹”戳记,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淌着沉甸甸的白光。

胡雪岩只带了两名最精干的心腹伙计进入金库。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三人动作迅捷如豹,麻利地将首批八十万两饷银重新装入特制的、内衬油布、外包厚麻的银箱,箱外再以浸透桐油的麻绳反复捆扎,最后刷上厚厚一层防潮的桐油灰。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只有银锭碰撞的闷响和绳索勒紧的吱呀声在金库冰冷的四壁间回荡。

每一锭白银,都承载着西北的烽火与数万将士的生死。

当第一批满载饷银的马车,在湘军精锐骑兵的严密护卫下,碾过上海县城潮湿的石板路,辚辚驶向码头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黄浦江浩渺的水面上,将停泊的巨轮、林立的桅杆和码头忙碌的剪影都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

车队沉重而坚定地前行,马蹄铁敲击着石板,发出单调而肃杀的回响,像一声声远去的战鼓。

胡雪岩独自一人,静立在阜康钱庄临江的最高层小阁楼上。

他没有去看那远去的车队,而是凭栏远眺,目光越过了浑浊的江水,越过了繁华喧嚣的租界,固执地投向那视野尽头、天地相接的西北方向。

暮色四合,江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他长袍的下摆。

阁楼里没有点灯,他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仿佛要融入这片无边的苍茫。

西北,万里之外。天山山脉巨大的阴影如同匍匐的巨龙,横亘在辽阔的戈壁之上。左宗棠的大营驻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营帐上,发出细碎而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帅帐之内,烛火被门缝里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左宗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他伏在简陋的案几上,正借着昏暗的光线,审阅一份刚送来的、关于粮秣告罄的紧急军报。

他的眉头锁得死紧,握着笔管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嶙峋,手背上青筋虬结。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马匹粗重的喘息和骑手嘶哑的呼喊:“大帅!大帅!湖南…湖南饷银到了!头批…八十万两!已过肃州!”

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长途奔波的极度疲惫。

左宗棠握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啪嗒”一声落在军报上,迅速洇开一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因长期殚精竭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帐门的方向。

摇曳的烛光下,他脸上那深刻的、仿佛被风霜永久蚀刻的纹路,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帐外,凛冽的寒风中,骤然响起了值夜士兵们压抑不住、由低到高、最终汇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饷到了——!”

这声浪穿透厚厚的营帐,撞在左宗棠的耳膜上。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僵直着,唯有案头那盏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剧烈地、无声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来自万里之外的声浪所激荡。

一滴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顺着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军报上那团未干的墨迹旁,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