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拿起片干川芎叶,对着日光看,叶纹像幅缩小的山水:“你这是把草木活成了镜子。”方一夔笑了,提笔写下“清芬袭肌骨,岁久亦不消”,递给他:“这是前日得的句子,正合此情。”
陆九渊接过诗稿,墨迹未干,字里行间仿佛已有香透出。他望着方一夔鬓边的白发,忽然明白:这归隐的文人,与溪畔的川芎原是一体——不与群芳争艳,却以清芬自守;不向浊世低头,却以韧性存真。这香,早已不是草木的香,是一个人对抗岁月的武器。
第四回:梅雨滋湿暑,香药解尘烦
入梅后,衢州的雨下得缠绵,连廊柱都渗着水,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方一夔偶感不适,晨起时总觉得头重如裹,像顶着块湿布。阿砚要去镇上请郎中,被他拦住:“取些藏的川芎根来。”
他取了三钱川芎片,与生姜、紫苏同煎,药香混着雨气飘满茅庐。喝下药汤半个时辰,额头渗了层细汗,头重的感觉竟轻了许多。阿砚好奇:“先生怎么知道川芎能解这湿困?”
“你看这梅雨天,”方一夔指着窗外的雨帘,“湿气像团棉絮,裹得人喘不过气。川芎的香辛烈,能像把小剪刀,把这棉絮剪开,让气脉透出来。这便是‘清芬袭肌骨’——不光是闻着香,是香气能钻进筋骨里,驱走郁浊。”
正说着,溪对岸的王阿婆提着篮子来借药。她孙子得了“湿疹”,浑身起红疹,痒得直哭,镇上的药铺开了药膏,擦了反倒更痒。方一夔取了些新鲜川芎叶,教她:“用这叶煮水,放温了给孩子泡澡,别加肥皂,连洗三日就好。”
“这草真能行?”王阿婆半信半疑,“药铺的先生说要用地龙、蜈蚣才管用。”“毒药用多了伤孩子,”方一夔把叶塞进她篮子,“这川芎是地里长的,得天地清阳之气,比那些虫药平和,却更能透肌骨。”
三日后,王阿婆带着孙子来谢,孩子身上的红疹已消了大半,正蹲在药圃边看川芎花。“先生的药真神!”王阿婆抹着泪,“泡澡时那香啊,钻进孩子的皮肉里,痒就像被水冲跑了似的。”
方一夔望着孩子抓着川芎茎秆的手,掌心沾着绿汁,却笑得开心。他忽然觉得,这川芎的香不仅能解湿,更能解俗——它让乡邻们知道,真正的疗愈,不在贵重的药材,而在顺应自然的草木;真正的清芬,不在刻意的修饰,而在骨子里的纯粹。雨还在下,药圃里的香却穿透雨雾,像根无形的线,把溪畔的人与草、与雨、与岁月,都缝在了一起。
第五回:旧友陷囹圄,香信寄丹心
大暑那天,陆九渊冒着烈日来访,面色凝重地递过一封密信。信是临安的旧友所写,说因弹劾权贵被构陷下狱,狱中湿热难耐,头风病复发,日夜不得安,听闻方一夔有“藏香”的川芎,托人求些来,说“闻闻乡野的香,或许能撑过这关”。
方一夔看完信,当即取来陶罐,倒出半罐藏了一年的川芎根,又捡了些阴干的叶,用棉纸仔细包好,外面裹上油纸防潮:“这根要他用酒泡了,每日闻三次;叶煮水擦身,能解狱中湿气。”
陆九渊看着他包药,忽然说:“狱中多秽气,这香能传过去吗?”方一夔把药包捆在陆九渊的行囊上:“好香不怕压。当年苏武在北海,杖节牧羊,节上的旄毛掉光了,可气节还在;这川芎的香,哪怕裹在污泥里,解开时也照样清芬。”他提笔写了张字条,附在药包里:“香在,则心在;心在,则志存。”
陆九渊走后,方一夔坐在药圃边,望着烈日下的川芎。叶片被晒得有些蔫,根却在土里扎得更深,他忽然想起旧友在朝时的模样——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案头摆着本磨破的《论语》,说“为官者,当如草木,根要深,气要清”。那时觉得迂,如今才懂,那便是“清芬袭肌骨”的注解。
半月后,陆九渊带回消息:旧友收到药,按方一夔的法子用了,头风竟轻了,狱中其他囚犯闻着香,都说“这是君子的味”,连看守都对他客气了些。“他让我带句话,”陆九渊转述,“说闻到香,就像看见溪畔的芎苗,知道这世间还有干净处,便有了熬下去的劲。”
方一夔望着溪水流淌,忽然明白:这川芎的香,早已不是个人的慰藉,成了志同道合者的暗号。它像根无形的线,把散落在各处的、坚守本心的人连在一起,告诉他们:纵处浊世,清芬不坠;纵经岁月,初心不灭。
第六回:秋至采新根,香痕入书魂
秋分那天,方一夔带着阿砚采收新的川芎根。竹刀入土三寸,轻轻一撬,圆鼓鼓的根就带土而出,抖掉泥,断面露出黄白相间的菊花心,辛香猛地窜出来,呛得阿砚打了个喷嚏。
“你看这心,”方一夔举起一根川芎根,对着日光看,“一层白,一层黄,像年轮,也像君子的骨节,一节清,一节韧。”他教阿砚分拣:“这颗表皮发暗,是梅雨时积了湿,留不得;那颗根须散乱,是扎得不深,药效弱。”
分拣好的川芎根摊在晒谷场上,秋日的阳光晒得它们渐渐收缩,香气却越来越浓,连飞过的麻雀都在谷场边盘旋,像被香引着。邻村的教书先生路过,闻着香就进来了:“一夔兄,你这药晒得,整条溪都香了!我那学堂的顽童,今日背书都比往常顺,怕是沾了你的香。”
方一夔笑着递给他一小把:“拿去放在学堂的窗台上,比熏香提神。”教书先生接过,放在鼻尖闻:“这香里有股文气,不像药铺的川芎,只有股药味。”“因为它长在书声里,”方一夔打趣道,“我常在圃边读书,墨香渗进土里,它就吸了去。”
夜里,方一夔把晒干的川芎根装进新陶罐,这次他没单放,而是在每层根间夹了张自己写的诗稿——都是些咏草木、明心志的句子。阿砚不解:“先生,诗稿会被香蚀坏的。”方一夔盖紧罐口:“我要让香与诗相融,等明年开罐,字里的意思,该比纸上更分明。”
他走到案前,翻开《清芬集》——这是他归乡后写的诗集,扉页空白处,他画了株川芎,旁边题着“岁久香愈烈,心坚品自高”。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与药圃里的清芬交织,像在为这句诗,镀上一层永恒的光。
秋分的夜,溪水流淌声里,仿佛能听见川芎的根在土里生长的微响,那是在积蓄力量,要把清芬藏进更深的岁月里;而茅庐中的文人,正以笔墨为根,把一颗素心,种进了时光的土壤。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