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西征粮台总管袁保恒,顶戴下的脸被焦虑和西北风沙刻满沟壑,手持马鞭,在一堆刚卸下却胡乱堆放、
边角已受潮的军械箱旁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几个州县小吏惨白的脸上:
“混账!入库簿册和实物差了一成二!损耗?放你娘的屁!从凉州运到这里才几天?路上被耗子啃掉一成二?!还有这些火药!看看!箱角都结块了!你们就是这样给大军办差的?左帅的军法,是纸糊的吗?!误了军机,老子先砍了你们!”
就在这混乱不堪、袁保恒几近崩溃的时刻,一队风尘仆仆却护卫精悍的骡车驶入仓场。
为首一人,身着簇新的宝蓝杭绸长衫,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沉稳,正是胡雪岩的心腹大掌柜、亦是影密局在西北的核心“影目”之一——柳逢春。
他利落地跳下车,对着暴怒的袁保恒从容一揖,笑容温润得体:“袁大人息怒!小的是杭州阜康钱庄胡东家派来的管事柳逢春。
奉东家之命,特押运一批上好金华火腿、绍兴陈年花雕,犒劳前线将士!些许心意,慰劳大人及诸位辛苦,不成敬意。”
他手一挥,护卫们立刻从车上抬下几个沉甸甸、散发着火腿咸香和酒坛泥封气息的箱子。
袁保恒一愣,怒气被这意外的“犒劳”打断,阜康胡雪岩的名头在西征大营如雷贯耳。
柳逢春趁机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入耳:
“袁大人为国操劳,夙夜匪懈,实乃我辈楷模!小的来时,东家特意嘱咐,说肃州转运事务千头万绪,繁剧异常,恐大人手下得力人手不足。我阜康在肃州经营多年,仓房伙计、账房先生,倒也粗通粮秣仓储、防潮防鼠、账目清点这些微末之技。若蒙大人不弃,可借调些人手过来,专司仓场清点、看护、账目登记之责,也算为大军略尽绵薄之力。工钱、饭食,一应开销,皆由我号承担,绝不给大人添一丝麻烦。”
他目光诚恳地扫过那些堆得摇摇欲坠的粮袋和受潮的火药箱,意思不言自明。
袁保恒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从容、言语得体的大掌柜,又瞥了一眼混乱不堪、效率低下的仓场和那几个瑟瑟发抖、不堪重用的本地小吏,一股巨大的疲惫与无奈涌上心头。
他深知粮台积弊如山,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左帅催逼粮械又急如星火。阜康主动送上门来的这些现成的、训练有素的人手,简直是解了燃眉之急!至于这些商人是否另有所图?是否想借机窥探军资?此刻已顾不得了!只要粮械能看管好,损耗降下来,按时运往前线,其他的,都可暂时搁置。
“……如此,”袁保恒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有劳柳掌柜和胡东家了!阜康急公好义,本官记下了!”
柳逢春笑容更深,带着商人特有的圆融:“大人言重了!为国分忧,正是商贾本分!”
他转身,对身后一个穿着青布短褂、面相憨厚木讷、眼神却异常沉静内敛的中年汉子吩咐道:“老徐,带我们的人,立刻接手东三仓、西五垛的清点登记!那批受潮的火药,单独辟出干燥通风之处,仔细摊晾!按阜康的老规矩,账目日清日结,笔笔分明,一式两份,一份报我核查,一份呈袁大人过目!”
“是,大掌柜!”老徐应声干脆,毫无拖泥带水。他手一挥,几十个同样穿着统一青布短褂、动作麻利、沉默寡言的伙计立刻如同精密的齿轮,无声而高效地散开,迅速融入这混乱的机器。
他们自带账册、算盘、防潮油布、封箱麻绳和火漆工具,训练有素地开始工作。混乱的场面肉眼可见地变得有序起来。
粮袋被重新码放整齐,苫盖严密;受潮的火药被搬到通风棚下摊开;账房内算盘珠响成一片,笔走如飞。
老徐本人更是亲自爬上高高的粮垛,仔细检查苫盖的草席,指挥伙计修补破损,动作娴熟得像干了半辈子仓场的老把式。
袁保恒看着眼前这焕然一新的效率,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连日来的焦虑仿佛也消散了大半。
他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木讷忠厚的老徐,是影密局深耕肃州多年、资历最深的“影目”之一,手下掌控着数十条深入市井、驿站、脚行乃至底层绿营兵营的“影线”。
阜康的人进入仓场,不仅是为了提高效率,更是为了将影密局的耳目,直接嵌入西征大军最核心的后勤命脉之中。
每一袋粮食的最终流向,每一箱弹药的损耗记录,甚至仓场官吏、兵丁的牢骚抱怨、私下交易,都将被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无比锐利的眼睛默默记录,化作一行行冰冷的“茶盐丝银”密语,汇入那奔流不息的信息网络,最终流向东南海滨那间彻夜不熄的书房。
西征大军的命脉,在某种程度上,已悄然置于影密局的视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