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松山!待会儿我们向西侧冲!那边是瓮城角楼,墙高,贼兵相对少些!我断后,你带着还能动的兄弟,给我拼死冲下去!这是军令!”
“不!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刘松山双目赤红,死死抓住兄长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他怎能抛下兄长独自逃生?
“放屁!”刘厚荣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刘松山一个趔趄。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弟弟,里面是兄长如山的威严,更是近乎哀求的托付:
“刘家的香火不能绝!锦棠才十岁!他才十岁啊!”
最后几个字,他是从喉咙深处嘶吼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沫。
“带他走!带他活出个人样来!替我…替我看着锦棠长大成人!这是你欠我的!是军令!”
他猛地将弟弟狠狠推向那几个聚拢过来的湘勇方向,自己却霍然转身,用那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脊背,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黄巾敌军,横刀而立!
“老湘营的弟兄们!”刘厚荣的声音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竟压过了城头震天的喊杀,“随我——杀贼——!!”
最后一个“贼”字出口,他整个人已化作一道决绝的血色闪电,不退反进,悍然扑向那无边无际的敌潮!
他不再防守,左臂运刀,刀光泼洒,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刀锋过处,一名挺矛刺来的太平军士兵咽喉瞬间被切开,鲜血狂喷!
他毫不停留,身体猛地矮身旋转,长刀化作一道横扫的死亡弧光,“噗噗”两声闷响,两名围上来的敌军小腿齐膝而断,惨叫着栽倒!
他完全不顾自身,刀刀皆是搏命!一杆长枪趁机刺入他的左肋,他竟不闪不避,反而迎着枪尖猛地向前一冲!
那持枪的太平军士兵被他这悍不畏死的举动惊得一愣,刘厚荣的刀锋已带着他最后的力气,狠狠劈入了对方的头颅!
温热的脑浆和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而左肋的长枪也穿透而出,枪尖带着淋漓的血肉从他后背透出!
“呃啊——!”刘厚荣发出一声非人的痛吼,身体猛地一颤,却硬生生没有倒下!
他拄着插入敌人头颅的长刀,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股的血沫。
血,从他右肩的铳伤、左肋的贯穿伤、以及身上无数崩裂的伤口中奔涌而出,迅速在他身下汇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洼地。
“大哥——!”刘松山目睹兄长这惨烈到无法形容的一幕,心胆俱裂!
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刀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走——!!!”刘厚荣猛地抬头,沾满血污和脑浆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钉在弟弟身上,里面是兄长如山般的命令,是至死不休的托付!
“带锦棠…活出人样…走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如同破碎的铜锣,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同时,他沾满鲜血的左手猛地伸入自己早已被血染透的粗布军服前襟,掏出一件硬物,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抛向刘松山的方向!
那东西带着血滴,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刘松山脚边的砖地上,正是那块被鲜血浸透、边缘甚至微微变形的铁护心镜!
刘松山浑身剧震,如同被雷电劈中!他看清了那护心镜上深深的凹痕,正是方才城下那致命一铳留下的印记!
是这块冰冷的铁片,在千钧一发之际,稍稍偏移了致命的铅丸,才让兄长得以撑到此刻,才让这最后的托孤得以完成!
“啊——!!!”巨大的悲痛、愤怒、不甘,还有那如山般沉重的责任,瞬间冲垮了刘松山的理智。
他发出一声泣血的狂啸,如同受伤的孤狼。
在兄长那燃烧生命换来的短暂空隙里,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枚染血的、尚带着兄长体温的冰冷护心镜,死死攥在掌心!
那冰冷的铁片,此刻却像烙铁般烫着他的手心,烫着他的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堵在敌潮前,如同血铸丰碑般拄刀不倒的兄长背影——那背影在无数攒动的黄巾和寒光闪闪的刀矛中,显得如此孤独,却又如此顶天立地!
“走!”刘松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泣血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转身,将那块护心镜狠狠塞进自己同样染血的怀中,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铁片下,那颗心在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无穷的力量。
他不再看身后那注定成为修罗场的城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西侧那唯一可能残存一丝生机的瓮城角楼方向。
“想活命的,跟我冲!”刘松山的吼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率先挥舞着已经崩裂卷刃的钢刀,朝着西侧敌阵相对薄弱之处,如同疯虎般扑了过去!
剩下的几名湘勇被这绝境中的爆发所感染,也发出绝望的呐喊,紧随其后,用身体撞向那片死亡的荆棘!
刀光!血光!嘶吼!惨叫!骨头碎裂的声响!兵刃切入肉体的闷响!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惨烈到极致的死亡交响。刘松山状若疯魔,刀锋所向,竟无人能挡其片刻锋芒!
他根本不顾砍向自身的刀剑,只求用最快的速度,用最凶狠的劈斩,在敌群中撕开一道血路,一道兄长的血与命换来的血路!
一道刀光闪过,他左臂瞬间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
他恍若未觉,反手一刀将偷袭者的半个脑袋削飞!
一杆长矛刺穿了他的小腿,他踉跄一步,竟硬生生用蛮力将长矛从敌人手中夺过,顺势将矛杆狠狠捅入另一名敌人的胸膛!
他完全成了一个血人,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终于!付出了又一名湘勇倒毙的代价,刘松山带着最后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士兵,如同血葫芦般,冲破了太平军在西侧角楼下最后一道薄弱的阻拦!
眼前,是陡峭的城墙内壁和下方混乱的街巷!
“跳!”刘松山没有丝毫犹豫,嘶哑地吼出这个字,纵身便从数丈高的城墙上朝着下方一片低矮的民房屋顶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坠的感觉令人窒息。
身体重重砸在铺着厚厚灰土的茅草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左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他喉头一甜,一股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但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从那几乎被砸塌的屋顶上滚落,重重摔在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泥地上。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和血腥混合的恶臭。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只看到城头那片被血与火映红的天空下,隐约有一道拄刀屹立的、不屈的身影,被无数攒动的黄巾和闪烁的刀光彻底吞没……
那道身影消失的瞬间,刘松山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肮脏冰冷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污,无声地砸落在尘埃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巷子外传来太平军搜捕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刘松山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纵横交错,但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和剧痛,已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火焰所取代。
那火焰,是兄长最后燃烧生命点燃的,是无数袍泽血染岳州催生的,是怀中那块染血护心镜烙下的!
他挣扎着,用那柄已经砍得如同锯齿般的长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剧痛,左肋的断骨更是刺入皮肉。
但他站得笔直,如同兄长在城头最后的背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岳州城头那片依旧被血色和浓烟笼罩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向那片埋葬了兄长和无数袍泽英魂的焦土告别。
然后,他猛地转身,拖着那条被长矛洞穿、血流如注的伤腿,一步一个血印,踉跄却无比坚定地,一头扎进了后巷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
巷子狭长幽深,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但他怀中紧贴心脏的那块冰冷铁片,却源源不断地传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这具濒临破碎的躯体,朝着黑暗深处,朝着那渺茫的、唯一的生路,朝着那个叫刘锦棠的十岁孩童所在的方向,亡命奔去……
巷外追兵的呼喝声被甩在身后,渐渐模糊。
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惨白无力的阳光,穿透浓重的硝烟,短暂地照亮了这条污秽的小巷。
那光,恰好落在刘松山刚刚滴落的那滩尚未凝固的、混合着泪水的血泊之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红光,如同黑暗深渊里,一粒不肯熄灭的火种。
湘乡刘家的祠堂里,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先祖牌位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
年仅十岁的刘锦棠,穿着一身明显过于宽大的粗布孝服,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却掩不住那份单薄和茫然。
他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映着跳动的烛光,懵懂地望着最上方那块簇新、却还未来得及镌刻任何名讳的空白灵位。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气息和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门外传来沉重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刘锦棠回过头。
门口站着的人,是刘松山。他回来了。带着一身仿佛永远也洗不净、深入骨髓的血腥气,带着满身狰狞的、尚在渗血的绷带,更带着一种让整个祠堂的空气都瞬间冻结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死寂。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烂不堪,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泥土,左臂用一条撕下的、同样肮脏的湘军袖标草草吊在胸前。
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风暴和刻骨铭心的剧痛,唯独没有泪。
他的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祠堂里闻讯赶来、脸上交织着悲痛与惶恐的族老们,最后,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小小的、穿着孝服的身影上——刘锦棠。
刘松山动了,他拖着那条几乎被废掉、每走一步都带来巨大痛苦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那个跪在蒲团上的孩子。
脚步声在寂静的祠堂里回响,沉重得如同闷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他停在了刘锦棠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他那伤痕累累、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腰身。
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和绷带下渗出的新鲜血迹。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刘松山粗重压抑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艰难伸向怀中的、缠着肮脏绷带的手。
那只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铁片,边缘扭曲变形,布满了刀砍斧凿般的划痕,中心处一个触目惊心的深深凹坑。
整块铁片被一层厚厚的、凝固发黑的血垢所包裹,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光泽,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祠堂弥漫开来。
刘松山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块染血的护心镜,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有焚天煮海的恨意,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托付。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要将涌上来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咽回去。
最终,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将那块冰冷、沉重、浸透兄长鲜血的铁片,轻轻放入了刘锦棠那双小小的、茫然摊开的手掌之中。
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触感,瞬间传递到刘锦棠的手心,让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低下头,困惑又有些害怕地看着手中这块奇怪的、沉甸甸的、散发着可怕气息的铁片。
“这是……”一个族老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刘松山没有回答,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艰难弯腰的姿势,目光从护心镜上移开,重新落回刘锦棠仰起的、稚嫩而茫然的小脸上。
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那翻腾的血色风暴似乎平息了一瞬,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到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你爹……”刘松山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裂,仿佛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带血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留给你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刘松山一直死死压抑在身体深处的某种东西,仿佛终于冲破了堤坝。
他猛地直起腰,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但他用那柄当拐杖拄着的卷刃长刀死死撑住了地面!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块染血的铁片,更不再看那小小的、捧着“遗物”的孩子。
他猛地转过身,拖着那条残腿,一步一顿,异常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祠堂外那片浓重的黑暗走去。
“松山!你的伤……”一位族老焦急地喊道。
刘松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
只有他那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斩断一切牵绊般决绝的声音,穿透祠堂沉重的空气,冰冷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伤?死不了!”
“我这条命…是欠下的!”
“欠下的血债…得用血来还!”
“岳州…太平军…发匪…一个…都跑不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如同沉重的鼓点渐行渐远。
祠堂内,烛火依旧摇曳,光影幢幢。那块静静躺在刘锦棠小小手掌中的染血护心镜。
在昏黄的光线下,中心那处深深的凹痕,宛如一只永不闭合的、凝视着复仇之路的眼睛。